«王博士的巴黎假期»(三)
三
F・C・王感到一阵烟雾在面前飘过,他隐隐地皱了下鼻子,又转动了一下身体,把脸更转向窗外。他是不吸烟的。坐这个车厢是因为复活节期间旅客太多,“不吸烟车厢”的票卖光了,他生平怕烟味,更怕洋女人身上那股味,偏偏今天遇到两种味道混合着向他进攻,他只好把呼吸尽量放得缓慢。在外国二十六七年,他洁身自好,没有任何不良习惯,没吸过一支烟,喝酒也只限于一点点。譬如说饭前一小杯开胃甜酒,或是餐桌上一杯红葡萄酒,都有活血健身的作用。他非常注意身体的保健,早晨起来后和晚上临睡前都要做健身操,生活规律得近乎死板。下班回来他总是自己做饭,常常烧一锅红烧肉吃三天。他唯一的兴趣就是工作、看书、写论文;只有下班回来那一刻才看看电视。早起早睡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隔个三天两头的就失眠可真使他头痛。除了这一点,他自信生活得健康、洁净而严肃。听说相识的人里有去老城的小街上找卖笑的女人的,他也不是没遇到过。她们向他兜生意,他就集中精力想她们身上的羊骚味,硬把那颗猛跳的心定住。
他和孙海琳交往是在下船的前一个星期开始的,那天早上他正倚着船栏看海上日出,孙海琳就轻飘得象个仙子似的飘在他旁边。她主动地和他谈些不相干的闲话,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荡,她的柔美的声音象似海上传来的仙乐,她嘴角的笑窝是在晨曦中闪动的露珠,那样清新,那样美丽。如今,那颗亮晶晶的星已不再遥远,它就在眼前。
上岸之后,三四十个人就分成了几小堆,互道珍重地分了手。孙海琳到巴黎去进艺术学院,他来到苏黎世进了工业大学。
在留学前他不知听谁说的,欧洲的学位好得,念起来又快又容易。到了瑞士才知道,要念个博士学位可得长期抗战的,他们的学制和中国完全不同,不肯承认中国的学籍,明明是大学毕了业的高材生嘛!可只算他两年的成绩,要他再取得大学毕业的资格,才可以继续深造。既来之,则安之。算两年成绩就算两年成绩吧!于是,他就安心地过起留学生活来。
初到异国他乡,他想家,想念母亲和祖父母,想念嘉陵江滚滚的流水,江畔白白圆圆的鹅卵石,用纤夫拉着的摇摇晃晃的大木船。而最使他想念得无法忍受的,是孙海琳,他心中唯一的女神。
在下船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孙海琳站在甲板上阴暗的一角,因为光线暗,就使他有了勇气向她道出心底的那份爱慕。孙海琳听了只是淡然地笑笑,并没有责怪或拒人千里的样子,他也没胆子象电影上英俊的男主角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去吻她或抱在怀里不停地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当他向她倾诉爱慕之意的刹那,也是满怀着虔诚与崇拜的心情的。
到瑞士之后,他们就通起信来,孙海琳的信总是不即不离,不十分亲热,却也并不冷淡,但那些信在他孤寂的生活中,无异于严冬里的阳光,温暖了、照亮了他整个的世界。
家里每隔几个月都汇次钱来,这使他用不着象别的留学生那样为钱发愁。趁着复活节假期,他到巴黎去看了孙海琳一次。她还是那么美,嘴边的笑窝还是那么甜,在花都巴黎生活一年,她似乎更明艳入时了。
那是F・C・王出国后的第一个假期,也是他生平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孙海琳仿佛是老巴黎,自动做向导,带他去参观了凡尔赛宫,看了罗浮宫,又去看了高更和梵高的名画。他对艺术原是十足的门外汉,但为了讨好孙海琳,不得不装出很在行的样子。他们吃了几顿著名的法国大菜,晚上去看芭蕾舞,去“红磨房”和“丽都”看表演,最后还去了二十世纪最出名的服装设计家可可莎内的沙龙,孙海琳选了两套名贵的春装,她那纤浓合度、富于曲线的身材穿在那些漂亮的衣服里,只能用“杰作”两个字来形容。
孙海琳的态度和她的信一样,总是不即不离的,她带着他去玩、去吃、去看名胜、买喜爱的东西,却不让他有说真心话的机会。那天黄昏在铁塔上,他们倚在栏杆边俯视着下面的巴黎市,他就鼓起勇气向她大胆示爱,并去抓住她扶在栏杆上的手。孙海琳却把手闪电般地拿开了,只用她那不笑也带三分笑的眼睛对他笑笑。在他回瑞士的前个晚上,他和孙海琳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散步。她娓娓地叙说着一些同学间的趣事,他却满心都是离情愁绪。他们从香榭丽舍的头上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马路中间的汽车成阵,灯光不断地从脸上晃过,凯旋门象一座大山,黑压压地挡在眼前。就在那巨大的黑影下,他鼓起了勇气吻她。孙海琳又灵活地闪开了。她还是那样子,没责怪也没动气,只眯着眼对他笑。
半年的生活费就在那十天里花光了,但他一点也不心疼,爱情是无价的。他爱孙海琳,而且相信自己在她心里不会没有地位。他每星期都写两封信到巴黎去,每写了三四封信之后,孙海琳总复他一封。他认为她已是他的情人了,暗中常常计划着将来结婚的事。但渐渐的,孙海琳的信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断了。于是他又第二度去巴黎。这时,家里音讯全无,经济断绝了来源,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是坐二等慢车去的,为了节省,做了七个三明治面包带着,以做早、中、晚三餐饭。
他到孙海琳寄宿的宿舍去找她,一个法国女孩迎出
“你是谁?乔治杨吗?还是罗拔蔡?”那女孩问。
“我不是乔治杨也不是罗拔蔡,是F・C・王,刚从瑞士来的。”他困惑地答,想不出谁是那个乔治杨和罗拔蔡。
“瑞士来的!”那法国女孩忍不住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说:“哦,我知道了!”接着就噗哧一声笑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几乎要爆发那忍不住的愤怒。孙海琳到底在人前把他形容成一个什么样的可笑的活宝呢?他不过是因为太爱她而显得有些笨拙,她不该这样轻视他的真情。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在背后取笑他。
“海琳不在吗?我要见她。”他的脸板得毫无笑容。
“孙海琳早不在巴黎了,你不知道吗?”那女孩说。
“不在巴黎?她到哪里去了?”他感到意外。
“到比利时去了。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和比利时的皮尔伯爵。皮尔伯爵送她的结婚礼物是个十克拉的钻戒。他年纪是大了点,快六十了,可是孙海琳说那没关系……”那女孩很有兴趣地说。
他的心仿佛被鞭笞着,巴黎不再是美丽的花都,而是处处涂着伤感颜色的愁城。
从那次起,他就没再去过巴黎。近十多年来,他在学术界的声誉一天比一天地高,到处开会演讲的机会很多。欧美很多大城市都去过了,唯有巴黎,他一直避免重游这块伤心地。算起来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可不是!那年他才二十五,如今已经入了五十大关。五十多岁!该算中年人或是老年人吧?大半生早过去了,时间是多么无情啊!他觉得有些眼酸,连忙打住了思想。
车到巴黎时他正在熟睡中,还是那个小男孩把他叫醒的:
“喂喂,中国人,到巴黎啦!你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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