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里斯·邦達列夫:克里姆林宮認為瑞士受到美國指使
鮑里斯·邦達列夫(Boris Bondarev)是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軍事入侵後唯一辭職的俄羅斯外交官。這位俄羅斯常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代表團的前參贊現在生活在瑞士的保護之下。他向瑞士資訊swissinfo.ch講述了他的決定和正在進行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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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資訊:辭職後感覺好點了嗎?
鮑里斯·邦達列夫:我感覺好多了,尤其是在道德方面。至於我的日常生活,我想說還不錯。
瑞士聯邦政府採取了哪些措施來保障你的安全?
我獲得了瑞士的居留許可。至於保護我的安全措施,我不太想談,因為這是個敏感話題。
自從你公開反對俄烏戰爭以來,是否收到過任何威脅?
並沒有。
自戰爭開始以來,許多俄羅斯人都談到了內疚感。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內疚”與“責任”這兩個概念有著明顯的區別。我認為,一個人只會對自己的行為或不作為感到內疚。將俄烏戰爭歸咎於整個俄羅斯社會及其民眾是不正確的。只有特定的人對這場戰爭負有罪責:那些做出決定的人,那些準備發動戰爭的人,以及那些現在正在殺人和犯下戰爭罪的人。我同意,一國社會確實對其內部發生的事情負有道德責任,但不負有法律或刑事意義上的責任。
至於我,我承認我對此負有部分責任。現在回想起來,比如從2000年起,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丁的權力不斷強化,當時民眾對於相關事件的理解與現在截然不同。就我個人而言,我當時也沒有太在意這個問題。當時人們已經有這樣的感覺,即普通個人難以左右事態發展,如果高層決定了某件事,他們就會堅決執行,不管社會上其他人怎麼想。這就是蘇聯時期以來俄羅斯社會的運作方式。
俄羅斯外交部是如何變成你所說的“充滿謊言和仇恨的部門”的?
外交部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在“併吞”克里米亞之前,也就是大約在2000年代末或2010年代初,俄羅斯政府決定走與西方對抗的道路,為了使這一政策得到社會大眾支持,國家需要開展宣傳工作。
政府在宣傳中使用陳舊的蘇聯時期觀念,即北約恐將入侵俄羅斯,西方想要奴役俄羅斯並掠奪俄羅斯的資源。很明顯,這些觀念隨後傳播開來,外交部也受到了影響。這些觀念逐漸成為俄羅斯外交政策的基礎。我們受命在其他國家傳播這些思想,然後向俄羅斯政府匯報“成果”:表示我們的宣傳取得了效果,俄羅斯的政策被廣泛接受和支持,外交部也將越來越多的工作放在這方面。由於俄羅斯政府對世界的理解不夠充分,才導致其發動侵略烏克蘭的戰爭,犯下災難性的罪行和錯誤。
為什麼這些年你一直在為俄政府效力,現在才選擇離開?
一方面,我看到並認清了俄政府行為的錯誤之處;另一方面,我想,俄羅斯犯錯了,俄政府下的結論是錯誤的,但我會盡力在自己的位置上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對情況進行更好的分析,提供更準確的資訊。只要行動不會造成直接的痛苦,不要引發戰爭,那便可以接受。我不想裝成一個正義的英雄,但當俄羅斯襲擊烏克蘭時,善惡之間的界線便被突破了。
所謂的紅線是殘殺平民嗎?
沒錯。在和平時期,我在聯合國發言時,會說俄羅斯是一個人道的國家,我們的政策是正確的,我們的反對者是錯誤的。雖然這些話沒那麼好聽,但大家還能忍受。許多其他國家經常口頭上互相批評,但從來實際沒有轟炸對方國家和做其他可怕的事情。
你的同事相信他們向俄政府匯報的內容嗎?比如“腐朽的西方;北約襲擊迫在眉睫;俄羅斯遭到冷落”等。
有些人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有些人可能“強迫”自己相信,因為從心理學上講,不斷試圖說服別人相信連你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是非常困難的。這可能導致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我相信,部分留在工作崗位上並執行現有政策的人不得不說服自己:他們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沒有其他選擇,即使形勢變得艱難,政府也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因其擁有全部的資訊。這是人們不願意承擔責任,不願意根據自己的分析做出決定的結果。當然,也有一些人真的相信俄羅斯政府的所有聲明。遺憾的是,這樣的人還挺多。
為什麼沒有其他俄羅斯外交官效仿你的做法?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害怕這麼做嗎?
也許不是害怕遭到打壓,而是害怕不確定性。如果像我這樣做,他們要在俄羅斯再找一份工作並不容易。如果他們還在駐外執行任務,那就更麻煩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未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笑)。試想一下,如果一位外交官在駐歐洲某國的大使館工作,有體面的薪水和作為外交官的其他福利與特權,他辭職後會發現自己完全處於不安定狀態。有家庭和孩子的人也會想,在這樣的情況下,家人們是否能夠支持這種決定。
為什麼克里姆林宮不理解烏克蘭革命的國家追求自由民主的訴求,而總是認為革命受“西方之手”操縱?
這是因為我們國家高層接受的教育使他們無法理解這種事情。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前格別烏特務,他們有特定的世界觀。格別烏是什麼?其實就是秘密警察,任務是在其成員隊伍中尋找國家和共產黨的敵人。他們總是在尋找陰謀,而那些以尋找陰謀為工作的人最終會感覺陰謀無處不在。在他們看來,如果一塊磚從大樓上落下,那不是因為建築物缺乏維護,而肯定是有人陰謀陷害,磚頭掉落絕非偶然。他們認為蘇聯解體後形成的所有國家都是“人為”拼湊起來的,根本無法制定獨立的政策。在俄羅斯,許多人認為歐洲國家無法自主決策,認為歐盟總是任由“美國總統”拜登發號施令。
他們對瑞士有何看法?
也是對美國惟命是從。在他們的世界觀中,全球有幾大勢力範圍:由美國領導的西方世界;由中國領導的亞洲地區;以及理應由俄羅斯領導的歐亞大陸。這是一種非常原始的世界觀。
西方國家除了向烏克蘭輸送武器和資金,還能做些什麼呢?尤其瑞士能做些什麼呢?
如果美國派出數千名士兵與烏克蘭人並肩作戰,俄羅斯可能會做出一些非常不明智的舉動,比如用核武器轟炸烏克蘭。誰知道他們會如何反應?而這也是普丁在玩的心理戰,暗示沒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他已經準備好動用核武器。由於沒有人希望在歐洲發生核戰爭,因此這是一個複雜的心理博弈。倘若動用核武器,那麼衝突將達到一個全新的水平,並對全球產生深遠影響。他們“西方國家”希望實現自己的目標,同時避免受到太重的打擊。但即使是普丁也不知道如果他走到那一步會發生什麼。我懷疑很少有人能夠想清楚核戰爭的所有可能後果,包括那些可能做出決定並執行核打擊的人。如果西方確定普丁不會使用核武器,那麼才有可能直接採取軍事干預。
論遭受制裁,俄羅斯絕對是世界第一。針對俄羅斯聯邦的制裁多達7’000多項,比針對伊朗的制裁還要多。這些制裁會影響俄烏戰爭嗎?
只要普丁每天從石油和天然氣銷售中獲得數十億美元收入,即便俄羅斯成為一片廢墟,他也有足夠的資金繼續發動戰爭。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這場戰爭上。終結這場戰爭的唯一方法是擊敗俄羅斯,而這應該由烏克蘭軍隊來完成。西方有責任積極幫助烏軍。
至於瑞士,與其他歐洲國家一樣,應該嚴格把控制裁的全面落實。但我想呼籲瑞士人民也為烏克蘭提供財政和軍事支持。俄政府認為,西方國家舉棋不定顯示出其缺乏團結,缺乏採取嚴肅措施的準備,以及對經濟後果的擔憂。這促使普丁繼續發動戰爭。
你能想像這場戰爭將如何結束嗎?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戰爭以烏克蘭的勝利告終,這將使其恢復主權;而俄羅斯的軍隊將羞愧地從烏克蘭撤出,這將動搖普丁的政權。
*鮑里斯·邦達列夫用俄語接受我們記者的採訪。
(編輯:Mark Livingston,譯自英文:瑞士資訊中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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