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诞生首位性别医学教授，她将如何引领该学科未来变革？

在卡罗琳·勒琴穆勒(Carolin Lerchenmüller)走马赴任瑞士第一位性别医学教授后不久，瑞士资讯SWI swissinfo.ch在苏黎世见到了她。 Thomas Kern / Swissinfo.ch

在卡罗琳·勒琴穆勒(Carolin Lerchenmüller)走马赴任瑞士第一位性别医学教授后不久，瑞士资讯SWI swissinfo.ch在苏黎世见到了她。她坦言，想要完全了解女性对某些疾病呈现的症状和药物反应与男性有何差异、以及原因何在，还尚需时日-但这未必是坏事。

作为瑞士有史以来第一位被任命为性别医学教授的学者，卡罗琳·勒琴穆勒并不想被外界视为替瑞士打造某一学科“品牌形象”的”吉祥物”，或有名无实的形象代言人。她面临的主要挑战，是提高大众对于性别医学重要性的认知，确保她的研究是确凿可信的，并且让自己的工作成果超越当下如火如荼的新闻炒作，持续沿袭下去。

“我一直在忙着举家搬迁到苏黎世，处理各方媒体和演讲请求，参加数不胜数的会议，组建团队、通过招聘填补空缺职位，以及制定研究和教学计划，“在苏黎世大学，她刚一落座便快人快语地向瑞士资讯介绍起了近况。

自勒琴穆勒于5月1日就职履新，我们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与之保持联络，并最终与她会面采访。她的办公室还没完全装修好，因此我们在苏黎世大学的一间小型会议室里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性别医学长途跋涉来到瑞士

性别医学，又被称为生理性别(生物属性)和社会性别(身份认同)医学，是一门研究男女之间天然存在的生理性别以及社会性别差异究竟如何影响人们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的学科。它力求更好地了解性别在生物和社会行为方面存在的差异，并将这些差异纳入到患者护理、医学教育和治疗方法的开发中。

这门学科早在40多年前便诞生于美国，彼时，美国的女权主义者与心脏病学家们携手开始研究心脏病给女性带来的影响和呈现的症状与男性有何不同。1993年，美国国会通过一项法律，一改以往医学临床研究将女性排除在样本群体之外的方式，要求所有由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出资赞助的医学研究第三期临床试验-即研发出的新药在上市前向药监部门提交审批申请的最后阶段，必须纳入足够数量的女性受试者，以确保能够采集数据、分析新药或新的疗法对男女两性大群体受试者的效果。

此后又经历了长达约20年的时间，性别医学才逐渐在欧洲获得良好的发展势头，并由此在欧洲各国的医学院校中找到了一席之地。

瑞典走在了欧洲前列。2001年，于默奥大学(Umeå University)医学院决定将性别观念纳入其医学课程中。 该国的卡罗林斯卡医学院(Karolinska Institute)则立足于患者性别差异，上线了欧洲首个性别教育方面的网络课程-“性别视角下的健康与疾病”。

2003年，德国心脏病学家维拉·雷吉茨-扎格罗塞克(Vera Regitz-Zagrosek)创立了柏林医学性别研究所(GiM)，这是欧洲第一家将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因素系统性纳入医学和跨专业教育的跨学科研究中心。

相比之下，瑞士的起步则相对滞后。直至2019年，洛桑大学医学与公共卫生中心(Unisanté)才成为该国第一所在医学课程中引入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会对健康产生何种具体影响等相关课程知识的大学。

在支持和促进女性进入医学领域从事研究工作方面，瑞士的表现也素来令人堪忧。直到2017年，瑞士才成立了一个专为女性心脏病学家们提供分享专业知识、交流业务心得的平台- “心脏病学女性”(WIC)团体。而早在1994年，美国就成立了类似的组织；英国则于2005年也成立了同样的机构。

在美国寻找到性别医学表率

2013年至2017年期间，勒琴穆勒离开故土德国，远赴全美最佳医院之一的麻省总医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和哈佛大学医学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学习深造。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作为一名心脏病学家，她首次接触到了性别医学。她视美国心脏病学家玛丽安·莱加托(Marianne Legato)为榜样，因为莱加托是全世界第一个识别、正视并且系统描述出男女心血管疾病差异的人。

“在我当时工作的地方，医务人员们已经普遍非常了解、认可，并且积极去研究女性和男性心脏之间的差异，”她在回忆起自己在美国的经历时说道。

男性和女性对心脏病发作的症状感受往往是不同的。男性心脏病发作的常见征兆通常是胸闷不适、胸痛并向左臂呈现出蔓延性疼痛，而许多女性患者则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症状：气促、头晕出汗、胃部不适、恶心、呕吐以及头部或颈部疼痛。

对于心血管疾病症状认知上的差异，可能会导致致命后果：”(对男女症状差异缺乏充分认知的)医生有时候会忽视女性身上出现的危及生命的病情，简单地打法她们回家休息、任其一走了之，”从而导致女性心血管疾病发作的误诊风险显著提升，勒琴穆勒说道。

她决心在这一新的医学研究领域有所建树，于是回到了故土德国，在海德堡大学心脏病学系担任一个研究小组的领导职务，致力于性别差异的研究，并将其理念和研究成果纳入到医学诊疗过程中。

“刚回到德国的时候，我整个人激情澎湃、跃跃欲试。我想，这才是我能大展拳脚、真正利用起我在美国学到的所有新知识和专长的地方啊！” Thomas Kern / Swissinfo.ch

“刚回到德国的时候，我整个人激情澎湃、跃跃欲试。我想，这才是我能大展拳脚、真正利用起我在美国学到的所有新知识和专长的地方啊！”她说。但很快她就迎来了第一波失望。回到欧洲后不久，她发现德国心脏病学领域存在严重的性别比例失衡。譬如在当时她参加的德国心脏病学会(DGK)年会上，很少有女性受邀发表演讲，参会者中女性身影也寥寥无几。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医学研究者的性别失衡，最终会影响我们的科研侧重点。”

这促使她在德国心脏病学会内部发起了一项针对女性的倡议，以促进和提升女性研究人员和女性医护人员在心脏病学领域的代表性，尤其是在领导职位上。期间，她还担任着德国心脏病学会旗下心脏病学女性与家庭分支的领导工作，为循证医学的性别平等和促进多样性奠定了基础。

卡罗琳·勒琴穆勒(Carolin Lerchenmüller) 

卡罗琳·勒琴穆勒自2024年5 月1 日起担任苏黎世大学性别医学教授一职。她是瑞士第一位拥有该特定头衔的教授。与此同时，她也在苏黎世大学医院心血管内科担任主治医师。

此前，她曾是德国海德堡大学医院心脏重塑与再生实验室研究小组(the Laboratory for Cardiac Remodeling and Regeneration at the University Hospital Heidelberg)的负责人，她同时也作为知名心脏病学家，担任德国心血管研究中心(German Center for Cardiovascular Research，DZHK)的首席研究员。

将性别医学建立成一门成熟且羽翼丰满的学科

当瑞士第一位性别医学教授的职位被苏黎世大学对外公开招贤纳士时，勒琴穆勒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候选者之一。该职位提出的岗位职责要求是：为男性和女性患者开发个性化的医疗诊断和治疗方法，以便更好地了解男性和女性在医疗界的具体需求，并搭建起满足他们各自医疗需求的相应机制。

为了胜任并达成这项工作，勒琴穆勒正在招聘数名博士后和一名实验室技术人员来开展基础研究。与此同时，她还打算将工作重心聚焦于拓展国际合作，携手他国医学研究人员，在对实验证据进行系统审查的基础上生成高质量且可靠的数据。

勒琴穆勒坦言，当前她所面临的第一大挑战，就是超越目前社会各界围绕“性别医学”这一概念的大肆宣传和炒作，将她的研究领域建立成一门可持续性发展下去的成熟“常青”学科。

“在性别医学领域创建一个新的研究领域或者教授职位，是很容易的；但要让这项工作具有可持续性，却相当困难，”她表示。

她时常扪心自问的问题却并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为什么有些疾病给女性带来的影响，和作用于男性体内的药效反应截然不同？为什么患有同样疾病的男女，有时候对药物的反应会大相径庭？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数据来解释这些差异，”她表示，”这是医学学术界、临床医学和制药行业当前共同面临的挑战。”她指出，过去数十年以来医学界日渐形成的众多性别数据缺口已根深蒂固，现如今亟待填补。

造成这种数据鸿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长期以来医学临床试验中女性受试者的代表性不足、样本量寥寥可数。而即便是在现今的药物研发和生产过程中，这种偏见依然存在。”平心而论，我们目前使用的大多数药物，都是为体重80公斤的白人男性而量身研发的，“勒琴穆勒坦言。

提供高质量的证据 “必然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

勒琴穆勒表示，想要弥合医学界的性别数据差距，起码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她举例说，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医学界就意识到了男性和女性心脏病发作时常见症状的差异，但又过了20余年之后，这些差异才在欧洲心血管疾病预防临床实践指南(European guidelines for cardiovascular disease prevention in clinical practice)中被首次提及。

“必须有高度可靠性的数据来证实和解释我们所观察到的差异，随后这些差异才能得到认可、继而被纳入医师指南，”勒琴穆勒解释说。

虽然当前有不少人在抱怨性别医学的变革进展缓慢，但勒琴穆勒对此并不认同。在她看来，产生高质量、确凿可靠的证据，以此为基础制定出可以转化为临床护理指导、并在全球范围内推广应用的指南，势必需要时间。她表示：”这必然是一个非常缓慢、非常谨慎的过程。

围绕以商品名“安必恩”(Ambien)在美国境内销售、用于治疗成人睡眠障礙或失眠的药物唑吡坦(Zolpidem)所引发的争议，可谓因性别差异方面数据不足、科学上不够精确，而导致该药品造就了一段最引人注目-也最具有警示性的故事。

这款药物通常情况下被用来治疗短期失眠，但它之所以能如雷贯耳、路人皆知，重要原因是它曾被视为引发多桩致命车祸的罪魁祸首，更有甚者将其称之为“丧失安眠药”。2013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做出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决定，建议女性服用该药的剂量应为男性的一半，理由是：服用同样剂量的安比恩，女性比男性代谢速度更慢。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引用了药物评估与研究中心(Center for Drug Evaluation and Research)发布的最新数据，该数据显示，在服用同样剂量的情况下，女性比男性更有可能出现晨起困倦的症状；在使用唑吡坦8小时之后，15%的女性(但只有3%的男性)体内的唑吡坦含量足以增加她们发生交通事故的风险。据此，安必恩成为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的第一款-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款-针对不同性别规定服用剂量的药物。

然而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不断有研究人员开始对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建议背后的理由提出质疑，认为它缺乏”确凿的数据证据”。他们表示，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建议可能会导致很多患有睡眠障碍的女性用药剂量不足。

勒琴穆勒和她所领导的团队接下来的一项主要工作任务，就是连接零星分散于全球各地的医学性别差异数据库，并在国家和全球层面寻求更多合作，以尽可能多地收集有关性别差异的数据。

瑞士追风而上

就职三个月后，勒琴穆勒表示，瑞士的医学研究质量让她深感惊喜。”这里在性别医学方面开展的研究和医疗保健工作的确非常出色，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她评价道。

在过去的两年里，瑞士一直在其医学教育中奋起直追，力求追赶上他国性别医学的发展步伐。

伯尔尼大学和苏黎世大学携手于2020年秋季开设了瑞士首个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医学高级培训课程。其目标是向医学生以及医学从业人员介绍各个医学学科中有关性别平等的最新医疗保健法和医学研究成果。

瑞士国家科学基金会(SNSF)也在2023年底启动了四项瑞士国家研究计划，总预算高达4700万瑞郎(折合人民币约为3.9亿元)；而其中一项旨在促进“性别医学与健康”的国家研究计划，预算为1100万瑞郎(折合人民币约为9118万元)。截止发稿，瑞士全国共有389名医学研究人员针对“性别医学与健康”国家研究计划提交了约140份预申请书，几乎占据了所有国家研究计划申请总数的一半。下一阶段的评估筛选将于今年秋季进行。

与其他女医生和女性研究员所遇到的情况一样，勒琴穆勒表示，外界对她的个人家庭生活给予的关注和审视，显然要比对男同事的热切得多。 Thomas Kern / Swissinfo.ch

与其他女医生和女性研究员所遇到的情况一样，勒琴穆勒表示，外界对她的个人家庭生活给予的关注和审视，显然要比对男同事的热切得多。但她并不愿过多地透露自己在抚养三个孩子的同时，是如何能兼顾这项极富挑战性的工作。她希望我们把采访的重点放在她的工作和她的愿景上，而不要过多提及她是瑞士第一位担任这一职位的女性，或第一位担任这一重要职务的人。

她坚信，要想在医疗保健和医学领域真正提高女性的地位、推动女性的可见性，最终取决于能否让整个医学领域变得更具多元性和公平性。

(编辑：irginie Mangin/gw，编译自英文：张樱/xy)